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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凛洁】不是你

Summary:

救赎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



职业IF未来/致郁/死捏他/非常微量的凪→洁+凯撒→洁

TAG有打玻璃渣请注意,会虐,什么都能接受再往下

不接受任何阅读后的抱怨,感谢

第2章开头有R,请到AO3补完

原文斜体部分以粗体代替

2.2w+





1做你永远的眼睛

 


是不是又怎样。


面对洁世一的追问,糸师凛如此答道。而这个问题恰好接在了告白之后。


滚烫的、乱序的、潮湿的告白。


糸师凛甚至不能确定洁世一带着醉意吐出的话语有几分真实,一边把口水和鼻息喷到背上来,措辞颠三倒四,先是说了羡慕恋爱,然后又说爱足球,最后像是忏悔,说好喜欢你啊,怎么回事,我怎么喜欢上凛了。


然后他抻着脖子,在月光也难以抵达的小巷里问糸师凛,那凛喜欢的人是我吗?


是不是又怎样。糸师凛于是这么回答,即使他明白他不应该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一个神智不清的醉汉。


「那就是喜欢了吧……嘿嘿。」


讨厌的话,凛会马上反驳的。洁世一打着酒嗝笑了笑又说,心满意足以后就想歪头就走。糸师凛难以忍受被戏弄,一把拽住了洁世一,将他抵在一旁的石墙上,低头凑上前,堵住那片惹人恼怒的殷红唇瓣。


那一晚糸师凛正满二十岁,早生了不过五个月的年长者陪酒做成年礼,最后连自己也赔进去了。


从那以后过了很长的岁月,即便分隔两地,一来一往也过了好些年。像是一种可悲的最佳默契,洁世一默许了糸师凛所有的不作为,不告白、不体贴、不理解,他包容任何一切来自糸师凛的负面回馈,权当那是驯养猛兽必须承担的代价,受一点伤在所难免。


只要糸师凛依然需要他,只要糸师凛依然在假期中飞来见他,带来赔罪的礼物或者辞不达意的道歉,只要糸师凛愿意把他尖锐的爪子交到他手里,他就是他最爱的人。洁世一用空泛的谎言说服自己,每一天,每一夜,每一个刺痛的瞬间。


法国这个浪漫的国度并没有在糸师凛身上培养出柔情,这个男人依旧乖张,用责难和锐利的语气质问洁世一和德国人的亲密接触。洁世一以往会感到甘之如饴,但是这一晚不同,他难以安抚情绪告诉自己,那不失为一种爱情表现。


这个冬天很冷,雪积到小腿高,洁世一冲出糸师凛的公寓便彻夜未归。外头大雪纷飞,糸师凛起初的锐气被锉平了,给洁世一打的数十通电话却无人接听,最后只收到了一则简讯让他别烦他。他头一回服软,想着应该怎么抚平洁世一的怒气,想着想着就懊恼地失眠了一夜,干脆下床走进盈满天光的客厅,转开了晨间新闻。


糸师凛撇一眼散乱在玄关的室内拖——洁世一的室内拖——缓缓走过去摆好了,鞋头对内,开口对门。他回到厨房准备倒一杯水,法语的播报声中却掺进了几个生硬的日语音节,他抬头,倒映在新闻画面中的是一张熟悉的笑脸,同时间他隐约听见寝室里传来细微的震动音,紧接着座机发出刺耳尖鸣,大肆在鼓膜中作响。


滤水器依旧不断往玻璃杯中注水,直到溢出杯缘,延伸的支流蜿蜒进排水口,那是糸师凛再也找不回来的眼泪。


 


洁世一死了。在郊外的小径边上的一个窄沟,无人问津地死去了。


警方推测是失足跌落撞了头失去意识,正好树上积累的一层厚雪随即掩埋,加之人烟罕至,直到清晨才由道路铲雪车发现了深雪中露出一角的绿色格纹围巾。很难想像他怎么一个人在雪夜里走上那么长一段路,新闻讨论区的网友调侃说职业足球员的脚力不容小觑,令人心寒的黑色幽默。


糸师凛木然出席了洁世一的葬礼,怜悯、怪罪、愤怒等等目光聚焦到他身上,哭泣与悲鸣此起彼落,他没有任何一丝感觉,任由冰冷的镁光灯灼烧视线。他站在偌大的灵堂中央看洁世一笑得灿烂,有种如梦初醒般的恍惚,好像告诉他过去拥有的那些片刻只是该死的梦,洁世一对他憨笑、对他害臊、对他发怒说着不退让却又很快投降——怎么了,为什么这次洁世一不回来了,为什么这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,默不吭声地给他做茶泡饭,然后问他等会要不要陪他玩上次的恐怖游戏。


洁世一你怎么胆敢去死?


俱乐部好心给予的吊唁假结束,糸师凛机械式地回到练习中,一丝不苟的动作没有半点冗赘,完美地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,进入赛季后的状态更是出奇地好,连连拿下关键得分。


有人说糸师凛没有心,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有,蛇蝎一样冷血。也有人说糸师凛很有心了,连着死去的昔日对手的分一起努力呢。流言蜚语爬进糸师凛耳里,他冷漠地发笑,踢出的每一球都像是恨不得踢穿那一张张嘴,宣告这个昔日好对手,早已化身为午夜梦回的怪物,纠缠不休。


甚至就连哨声响起后的球场上,这怪物正紧紧跟随,孜孜不倦地在耳际低语:那里,应该瞄准那里,3号现在有空隙,好机会,凛,快,就是现在,把球踢出去——!


洁世一,你吵死了。


糸师凛烦闷咂嘴,分秒不差地瞄准机会射门,不偏不倚地贯穿守门员的死角,炙热的欢呼声立时响遍天际。此次胜利,PXG顺理成章跃进为该组的积分榜第一,成为问鼎欧冠的强力候补之一,糸师凛功不可没。外媒争相报导,甚至拿糸师冴来相比,大胆预测气势如虹的糸师凛,也许将作为第一名日本人进驻神射手榜。


糸师凛对这些漠不关心,拒绝了一次又一次采访,不料糸师冴直接上门拜访,没有一通电话事前告知,他盯着玄关整齐摆放的一双浅绿色室内拖,眉心微不可察地拢了拢,语气中藏不住怒意,训斥他振作点。


糸师凛没放在心上,把门重重甩上当作回答。进入淘汰赛对上漫城,媒体给冠上了天才交锋的标题,无非指的是糸师凛和凪诚士郎,两者皆作为当家头牌一直是媒体争先恐后追逐的目标。


糸师凛遥望过去,凪诚士郎正目光如炬,一如那日在葬礼上怒视着他,眼神充满怨恨与不甘。他想起那日,凪诚士郎张口就咄咄逼人,要他解释,为什么他弄丢了洁世一。若不是一旁的御影玲王眼明手快拉住凪诚士郎,恐怕他早已将失控的拳头挥向糸师凛。


涛天的思潮翻卷,糸师凛穿梭在绿茵场上,队友补位上前,敌队很快应对过来,他眯起眼,洞察场上的空洞,可那一霎,所有敌人幻化成各种埋怨与惋惜的面孔直冲而来,从前蓝色监狱的成员们各个可怜他,就连那可恶德国人也捎来慰问,遗憾地拍了他的肩膀,要他节哀。


愤怒凌驾在所有肤浅的悲伤之上,糸师凛厌恶地别过身,没有任何一句应有的社交辞令,他只是快步离开了那里。浓浓的夜里,黑色蔓延的情绪孕育出一块畸形的物事,他眼睁睁看着那张血盆大口,怪物用着洁世一的声音和口吻,反覆喊着他的名,凛、凛、凛——


你,在想什么——?


不是你说的吗?


现在可是在战场上啊?


现在!玲王要传球了!看好凪的动作!别让球过到他脚下!先别急着进攻!你知道他会做什么——你和我看到的,是一样的风景,对吧,凛?


吵死了,你实在是吵死人了啊洁世一,求求你闭上嘴去死吧。


糸师凛咬紧牙根,这何尝不是他的最佳机会,他才不打安全牌,他能看见的地方要比洁世一要广要远得多了,何须受他指使。糸师凛屏住呼吸,瞬间爆发的速度带领他冲破防守阵线,然而最后帮助他夺下一分的关键招数,却是属于洁世一招牌的直击蹴弹。


当比数破开零与零的拉锯战,场上欢声鼓动,凪诚士郎站在球网另一侧,远远地望着糸师凛,像是不服,又更像是妒恨,他所挂念的、折服的故人身影,竟重现在他往日情敌身上。


教练在场边赞扬地竖起大拇指,糸师凛只是心不在焉地想,当年模棱两可的告白答覆,大概还有负气这一层原因。


怎么可能让给你。


洁世一就应该在我身边。


他注定要见证我如何赢得世界。


 


依靠糸师凛踢进的唯一一球,PXG最终一比零击败了漫城。


赛后采访避免不了,糸师凛冷言冷语回答记者问题,记者自然抓紧难得机会,问他进球使用的直击蹴弹,算不算是献给洁世一的哀悼,毕竟,他在葬礼上可是一滴眼泪也未掉过。这个问题说得上是纯粹的恶意,但糸师凛波澜不掀,简短答道:「不是。」


「再次恭喜PXG胜出。依照目前的成绩,今年面对Les Halles——也就是糸师冴,您兄长的队伍,糸师选手认为这次能够胜出吗?」


记者没有漏看糸师凛明显一怔的表情,看上去不禁有些得意。然而糸师凛很快恢复镇定,拧了拧眉心,只道:「这问题有必要吗?除了赢之外,你认为我应该回答什么?」


尖锐的语气,符合糸师凛的作风,包含接下来的甩头不理,徒留记者一人回头面对镜头尴尬陪笑。


场上采访持续进行,糸师凛独自穿过球员通道,日光灯照映的一张俊秀面庞,眉宇覆上冰霜寒意。他毫无原因地忆起糸师冴数日前无预警的拜访,厌恶地想他怎么就不振作了,他好得很,事业攀上最高峰,而他还能去到更高的地方,睥睨那些以为他会一蹶不振的傻子。


忽而今春,糸师凛在料峭春寒里带领球队挺进八强,忽略了月历上一块事先被注记的日期,因为接下来不过几天的半准决赛,对手是Les Halles。每一次哨声吹响,怪物依然用那令人熟稔又懊恼的声音,相似的句式和口吻,如影随形。糸师凛时常一恍惚便产生了错觉,好像洁世一的眼睛和思考还在身边,只不过肉身不在罢了。


对上糸师冴的时候,怪物一贯在耳边低语,但却告诉他,凛,我知道你看得到,你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吧?你比我更懂冴,那是你哥哥啊——烦死了。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。糸师凛无声呐喊,怒火几乎要占领他的思绪,他沉沉吐一口气,放大所有感官,灵魂投放到空中将球场尽收眼底,他遏制怒意,无情地拆解自己又重组自己,拼凑出一个全新的、必胜的糸师凛。


双色的球体穿过球网,那一刻世界短暂地恢复了色彩,在落地的一刹那转为黑白。 PXG最后以一分之差险胜Les Halles,糸师凛同时间双膝跪地,两手撑在草地上不住喘气,攥紧的拳头满是绿草和泥土。深知糸师凛不喜亲近的性子,队友们一一上前短促地拍抚过他的背脊,并没有热烈拥抱和欢呼,至多队长来问候过,屈身要搀扶他起身。他摇头,抬起脸却见到糸师冴悠悠走来,望着他的神情充满了可惜。


笑死了,败者凭什么可怜我。


糸师凛撑起身背对糸师冴,一言不发地走到场边,扭开矿泉水瓶,从头浇了下去。


怪物扯开血红大口,目光灼灼道:凛,看吧,我就说你……你和我看的是一样的风景……你——你就是我呀。


住口。


我不是你。


别用你那双眼睛看我。


清水淹过视野,糸师凛反射性闭起眼睛,潮湿的记忆来袭,雷雨冲刷大地,带走残留的春意。他再度睁开眼睛,夏天和灼眼的太阳一同来临,他被偌大赛场的照明灯几乎刺伤了眼,他怔怔举起了球队睽违二十年来的冠军杯,站在人群中央感觉双手麻痹,涔涔热汗滚落衣襟,带来不符时节的森冷。


糸师凛的名字和球队一起大大印刷在法国的新闻报纸,本人却毫不在意,人潮苏醒的正午时分没有任何乔装就走出公寓,冷淡地沐浴在大众崇拜与好奇的目光底下,缓缓地,缓缓地沿着一条通往郊外的僻径,走上了很久很久。


当糸师凛来到那条人烟罕至的窄沟,那里已经不再深雪覆盖,两排路树笔直通往远方,不知去向。他远远就看见几束鲜花和信封集中摆放在某一棵路树底下,事情经过了大半年,每个月仍然有洁世一的球迷前来悼祭,他蹲低身体,堆积成小山的礼物中有不少日式甜点,这时藏匿在暗处的怪物出声,说好怀念,真想吃一口金锷烧啊。


糸师凛眉一拢,说不清什么原因,他呼吸急促,快步逃离了那里,一出大马路就拦了计程车。司机立刻认出糸师凛,直接免了车钱,不问路程长短,他接受司机好意,直接说出了离家不远的一个路标,但是顺路去个地方买点东西。


让司机顺路停靠了一家伴手礼专卖店,糸师凛在傍晚前回到公寓,拎着的一袋金锷烧礼盒随后被拆开,胡乱撕扯开精致包装,囫囵下肚。半晌喉头收缩滚动,糖粉牢牢扒住舌苔,鼻腔发酸,糸师凛匆忙抄来一个玻璃杯盛水,咕嘟咕嘟咽下,接着挨着流理台一点一点颓下身板,眼眶依旧干涩。


 


有人说过他喜欢秋天,这份相似忽然令糸师凛烫手得亟欲舍弃,他又一次来到那个无人之处,金黄银杏像璀璨的光芒,跟洁世一一样翩跹落地,最后长眠于大地之中。怪物说原来这条路种了银杏呀,真美啊,感觉死在这里也不赖。糸师凛暗斥让他闭嘴,可是这面风景是什么颜色似乎也与他无关,反正世界从那一天起就只剩下黑白两色,没有区别。


头一回没有洁世一的生日安静得可怕,但怪不得谁,糸师凛把手机切到了飞航模式,连家里的电话线也拔了,拒绝和外界来往。糸师冴也许是预感到这一点,提前道了生日快乐,没有多余的问候,仅仅是几个字。糸师凛没有回覆,已读后把手机按熄了,以往有人掐着秒数要等着跟他说的祝福,已经没有必要等候了。


生日过去后的一周,一大清早门铃响起,糸师凛烦燥地去看猫眼是谁那么不知好歹,不料拜访的人物平日压根与他八竿子打不着,何况德国和法国的距离,不是关系匪浅谁愿意亲自走这一遭呢。糸师凛面色阴沉几许,接着听见门板外的男人恳求,才将信将疑地打开门,留着防盗链,警戒地从门缝看出去。


「凯撒……?你来做什么?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吧。」


金蓝渐层头发的俊美男人浅笑,感谢糸师凛接受面会,将手里的一个巴掌大的精美提袋递进去门缝里,告诉他那里头的东西貌似是洁世一之前订作的,店家等不到本人取货,便透过球队联系上了凯撒。


「请不用怀疑我,地址是世一自己填进通讯栏的。不直接请你取件,只是因为世一和对方交代了一定不能让你知道,所以由我来转交……」


但我的确给过一点小建议。凯撒莞尔。一手插进口袋兜里说没有他的事了,潇洒转过身,在离去前又抛下一句。


「很遗憾我们没能交手,毕竟拜塔损失惨重呢……恭喜你和你的队伍赢得冠军。」


你是个幸福的男人。凯撒最后说,眯起眼睛望着糸师凛的眼神有几分惆怅。糸师凛关上门,站在玄关打开了提袋,里头装了一张硬质小卡片和一个丝绒包裹的小盒子,他不假思索打开,里头是一枚戒指,银色圆环镶一颗蓝宝石,内里镌刻一行字。


糸师凛取出小卡,费尽莫大心力去读取上面的字迹,他的指尖细微颤抖,将迟到的生日礼物捏得死紧,多渴望瞬间溃堤,却只能杵在原地,任凭时间流逝。


一晃眼又到了下雪的季节,法国各地爆发小型暴动,间接影响了新一轮赛事,于是赛程延后。糸师凛居住的区域素质不差,不过是街道上喷喷漆,不到放火砸车的地步,所以他如常出门,大衣立起领子,围巾盖过半张脸就算是他最大程度的伪装。


把帽子和口罩也戴上吧?凛真是没有一点身为名人的自知啊。


怪物碎念道。糸师凛没有理会,沿着那依然无人的僻径一直走,没有目的地走,直到瞥见冻上一层白霜的鲜花和礼物,才伫立在雪地之中,鼻尖冻得发红,脑腔仿佛也冻坏了似地发颤,多希望这个冬天还是当初的冬天,洁世一没有来到这里,没有和他赌气不回家,没有这该死的雪帮他躲起来,让他再也找不到他。


凛,天气冷,回去吧。怪物劝道。


别管我。他拒绝道。


雪越来越大了。怪物又说。


无所谓。他置若罔闻。


回去吧,很危险的,不要让我担心。怪物依然苦口婆心。


危险?担心?他忍不住发笑。


是啊,凛如果出了什么事,我会伤心的。怪物像是泫然欲泣那样说。


「那你为什么就舍得我伤心啊?!」


糸师凛猛然回头,撕心裂肺的咆啸破开雪夜,他愤怒地瞪视怪物的双眼,眼睫翕动着抖落雪花,他恨不得亲手扒开怪物见见他的真面目,别老是躲在里头对他颐指气使,烦死了,烦死了啊洁世一!


怪物不说话了,眯细了眼睛仿佛从头审视糸师凛。糸师凛断不可能忍受这种沉默的暴力,愤而挥拳,却不意外地落空,他往前扑进前方积雪的窄沟,他敏捷地翻过身,避免了额头和硬物冲击,更躲过让自己身陷在沟里难以动弹的可能。


后脑陷进雪地,接触积雪的耳廓冻红得仿佛能直接拧下来,糸师凛哆嗦不止,抬眼看雪花漫天纷飞的夜空,看不见月亮。他想自己能反应过来,洁世一一定也可以,他怎么可能随便让一条破水沟困住行动,孤独一人被雪藏匿踪迹,那个势要赢过他拿下世界第一的男人,怎么就甘愿死去了。


说好的要在我身边看我赢得世界的,骗子。


「混帐……这时候就不出声了吗?」


沉静的雪夜只有呼呼的风声,糸师凛缓慢地眨眼,余光撇到树下的鲜花和礼物,嘲讽自己连这点都做不好,还要洁世一的粉丝替他尽责。他闭上眼,四肢顿丧气力,将自己遗弃在厚厚的积雪之中,任由记忆的雪花覆盖。


他从来不是浪漫的人,连爱也不曾挂口。


但这些洁世一都替他做了,节日庆祝、平日里嘘寒问暖,即便是吵架,即便是他百分百不占理,仍然是洁世一率先靠近,脸色不大情愿却缓和态度释出善意……一部分的糸师凛唾弃那样讨好的洁世一,但更大一部分的他苟且偷安地享受这一切,他不是没有对此尖言冷语过,然而洁世一搔搔脸,皱着鼻子笑说大概是他自以为是吧,就像伊卡洛斯一样。


搞什么啊,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你的太阳了。


刺骨寒意深入骨髓,糸师凛几乎动不了手指,甚至感觉不到无名指上的一圈银环,他一字一顿念着内里的一行字,呼吸渐渐变得凝滞,肺部无法顺畅汲取氧气。


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,还有点俗气,不过这个蓝色像我,凛就当作是我的眼睛吧。


净会说漂亮话,结果你还是食言了。


曾几何时,他的意识坠入无底黑暗,但于他而言不过是换到另一个没有光的地方,没有区别。


凛……


凛……凛……


凛……你怎么……


你哭了吗……


谁像你一样爱哭了。


糸师凛禁不住想破口大骂,然而突兀的暖意抚上侧脸,忽而他动了动手指,大脑发出的指令并没有被冰雪冻结,他缓缓睁开眼,吸入肺中的空气饱满而充足,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,望着近在呎尺的面容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
「凛?你怎么哭了?」


洁世一担忧地探头询问,匆匆抽了几张面纸往糸师凛脸上招呼,「奇怪了,我洋葱冰过了应该不会那么辣的呀……而且凛怎么突然进来厨房了?」


温暖的热度、擦过眼角的柔软指腹、一如既往地只看着自己的深蓝色瞳仁。糸师凛直愣愣看着洁世一,视线越过他身后的客厅,辨认出眼下他们待的空间是洁世一位于慕尼黑的住处,电子钟上显示的日期正值六月——去年的六月。而他手握菜刀,砧板上还剩下一半洋葱,和一小堆刚切好的洋葱丝,热辣的眼眶不断涌出咸涩的水液。


那是,眼泪吗?糸师凛抽离地想,视线扫过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,怔愣地望着洁世一,感受不到真实感。他旋即环视周遭,没有见到黑泱泱的怪物,就连声音也没有,太安静了,静得骇人。


「我只是接个电话,东西放着一下子也不会怎样啦。」


洁世一自顾自说道,全然不觉糸师凛神情有异,说着他自己来就好,伸手就想接过菜刀。


然而菜刀铿锵一声被抛在砧板上,糸师凛牢牢握住了伸到面前的手腕,一个使力,紧紧拥住了洁世一,拥住了他失而复得的眼泪。




2伊卡洛斯的眼泪



///R部分请到AO3补丸///



「凛,我没事,不用这样啦。」


凛好奇怪啊……洁世一嘟囔道。糸师凛一顿,安静地凝视了洁世一好些会,然后拿来浴巾仔细擦拭他的身体,克制地轻拥他,低声道:「不奇怪,这都是我欠你的。」


你不是伊卡洛斯,你的翅膀不会融化,你不会坠落。


后大半句藏在心里,糸师凛用一个吻搪塞洁世一的疑问。浴巾落到地面,是他悬空的心终于脚踏实地。


他什么都不愿思考。


 


时间晚了,糸师凛干脆点了外卖,不理会洁世一说要自己做饭。直不起腰的家伙就乖乖坐着等吃饭吧。糸师凛说,点了一家洁世一爱吃的和食,配着恐怖电影吃饱喝足了一顿。糸师凛并非胆大包天,但这部电影的惊悚程度对于他来说是小儿科,可对于洁世一就有些刺激了。播放中洁世一不时缩着肩膀揪紧糸师凛的袖子,害怕又禁不住好奇,被音效吓着了就闭紧眼追问糸师凛过去了没有,两小时的电影愣是被他一闪一躲地只看了三四成,剩下全靠糸师凛口述。


六七月的休赛期是难得漫长的假期,他们通常会任意由一方去到对方住处度过,偶尔一起回日本。糸师凛说明年改回你老家吧。洁世一随意答了好,滑着手机想起了十二月短促的几天空档,他接着补充,那年底我换去法国吧。糸师凛一怔,下意识拒绝,可是洁世一懵懂歪头,反问他为什么不,往年一直是彼此交换去度假的。


糸师凛找不到理由,只能说了随便。夜里万籁俱死,糸师凛惧怕着怪物造访,撑着眼皮直到天际染上白光才沉沉睡去。他一直沉睡到过了中午才让食物香气唤醒,他鲜少过午不食,问洁世一怎么不叫他,洁世一举着锅铲笑答当然不叫,难得看自律的糸师凛赖床,他为什么要叫?


「作息都乱了啊……」


糸师凛有点懊恼,可是同时松一口气,伪装成洁世一的怪物确实消失了,他从背后抱紧真实的洁世一,还是那么温暖,他笃定这个瞬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现实,那个没有洁世一的世界才是一场恶梦。


那如果不是恶梦呢?昨日没能整理的思绪此刻清明起来,糸师凛不由自主揣测,会不会有没有洁世一都是现实,不过是他穿越到了过去呢?


会不会有一种可能,他得到了一次机会,一次修正的机会,将世界的结局引导至洁世一存在的未来——是吗?


「凛?在想什么?」


吃饭啰。洁世一扭过脸提醒道,抬头直视陷入沉思的糸师凛。糸师凛中断思考,简短应了声好,却没有松开手,收紧了圈在腰间的胳膊。


无论如何,他不会让洁世一再一次退出他的世界。


他不会再给洁世一食言的机会了。


 


糸师凛不由嘲笑起自己没有根据的猜想,扭头抛去了那些,他只需要把握现在就好。洁世一准备的午饭全按着糸师凛的口味制作,无可挑剔。想来当初厨艺不精,糸师凛没少吃过几次焦黑的神秘物质,见过好几次洁世一包扎手指,上头尽是反覆尝试的伤痕。那时洁世一手指缠着OK绷恰好被镜头捕捉,他在赛后访问中愚弄媒体,说那是他准备转战料理界呢,标题都替你们下好了,喜欢吗?说罢惊觉过来,才匆匆收敛球场上的坏脾性,和颜悦色地笑了笑。


这不过是其中一样,仅仅是洁世一所做的无数个近乎谄媚行为中的一样,真要仔细清点,两手都数不过来。糸师凛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侥幸心理,洁世一会一直在身边,他的耐心与偏爱将永远为他所独占。他的自信使他对太多东西视而不见,以至于他忘了很重要的事情,人们的时间并不对等。


「你能待多久?」


糸师凛问。洁世一奇怪地看他一眼,「嗯?待到七月中应该没问题吧……?」


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?洁世一有些狐疑,但没多想。糸师凛安心下来,留给他的时间还算充裕,他一边清理桌面的时候随口提起,说出一次远门吧,去你想去的地方,哪里都好。洁世一认真怀疑起来,凑到面前插腰质问他无事献殷勤,莫非不是背着他偷人了吧?糸师凛一顿,下意识反手掐住洁世一的脸颊,准备教训却中途而废,别过脸,艰难地吐出一口气。


「希望恋人开心不需要理由吧……」


洁世一蓦地瞪大眼,不可思议地瞅着糸师凛,瞥见他窜红的耳根就再也没了疑问,感动地张开手抱住了不善言词的年下恋人。


他们去了很多地方,乡村或海洋,游乐园或大礼堂。来不及捏定缜密计画的旅行,倒也不是太糟糕,惊喜和意外同样弥足珍贵。糸师凛跨出尝试的一步,张口咬下了洁世一手里的酸味软糖——洁世一顺路从超商买的——他反射性皱起眉,洁世一愣愣地看他,满脸看孩子长大的欣慰表情。他实在忍不住想自己究竟多失败,小小一件事情就让洁世一开心成这个地步,过去他也许做得不多,到底陪他看过一场又一场不感兴趣的电影,任由他大剌剌踩进他的私人空间,末了连心房都布满了他的脚印子。


火车沿着海线行驶,入夜以后天空和海洋融成一片纯粹的深蓝。洁世一的深蓝藏在眼底,他睡得很沉,糸师凛像是忘了疲惫,一径地端详他的睡颜,越过车窗玻璃的眼睛不经意交会那片深蓝仿若坠入深海,他心下一紧,握住了洁世一的手才渐渐阖眼。


拜塔提前召回球员热身,洁世一比预想中早了一周回到德国,糸师凛依稀记起原先的世界——不,梦里的世界——那里的洁世一按原先计画的时间回到球队,也就是说,接下来的命运应当是不同的发展,然后他接到洁世一的长途电话,带着歉意告诉他年底的空档取消,也许他去不了法国。


不要紧。糸师凛说。他们寒暄几句后挂了电话,他将手机放回去更衣间的置物柜,不由深重吐出一口长气。他庆幸又欢欣,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,他做了所有能做的改变,事情如愿朝期许的方向发展,接下来只消挨过冬季,春天就会如期而至。


然而太阳的火焰大抵是过于暴烈了。


没有任何前兆,洁世一在练习中猝然倒地,送医不治。如同夏日的过堂风仓促而无情,徒留一室空虚,只余下了那么一点可悲的温度。


糸师凛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人人入睡的静谧深夜。他独自留在俱乐部加强自主训练,转到静音的手机,提前给洁世一留的讯息依然是未读。他怔然地想到底哪一步错了,捏紧了手机,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只有他砰砰的心跳,和听筒那端遗憾又矫情的安慰。


「糸师?你还在听吗?喂——」


糸师凛不发一语,直接挂了电话,手机砸到墙面磕出偌大声响,巨大罅隙遽然横亘心口。


他飞得太高,蜡做的翅膀融化,他坠入深海,不透光的蓝,是可碰触的黑暗。


那坠落的一刻,伊卡洛斯后不后悔,他——可曾流下眼泪?


糸师凛绝望地抬起眼,视线对上镶嵌在置物柜门板的镜子,眼眶干涩。


 


追逐太阳的人不是我。


是你啊。


 


怪物此刻露出阔别已久的灿笑如是说道。



3巴夫洛夫之狱


糸师凛没有出席洁世一的葬礼,无论周遭如何投来好奇眼光,他只是一径地、没日没夜地投入训练中,成天寄宿在俱乐部,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。


新的一轮赛季近在眼前,紧锣密鼓的训练自然是好。但糸师凛明显超出了正常人能够负荷的阈值,没有人见过他停下脚步,哪怕是歇下来小憩。向来放任的教练终于插嘴,勒令他回去休息,禁止他进出俱乐部,让他趁着这几天沉淀沉淀也好,找个机会哀悼他的昔日对手。


对手、旧知。这是糸师凛与洁世一对外的唯二头衔,他们都在事业上升期,早谈好了关系不公开,外出远行被抓拍了也用老友叙旧的拙劣理由,好像一点也不怕媒体刨根究底,事实上他们在蓝色监狱时期和友好压根沾不了边,谎言不攻自破。


仅有的几名知情人以电话、简讯或者不请自来的登门拜访试图责难或质问糸师凛,但没有人成功。蜂乐回当日往返法西两地,在无人留守的公寓吃了闭门羹,去到PXG俱乐部又碰了事务员的软钉子,只能留话问他:为什么?


几乎所有人都有一样的默契,对他抱有同样的疑问,包含糸师冴。


没有为什么,那张窝囊的睡脸他已经看过太多次了,既然不会醒来,他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见一次呢?


糸师凛回到久别多日的公寓,炎热的夏日之火使很多东西变质,连日闷在垃圾桶里的酸臭厨余、在阳台曝晒多日的干硬毛巾、流理台上发黑流汁而面目全非的蔬果叶菜。有些糸师凛记得它原本是什么样子,有些则忘了,他被空气中腐烂的味道呛得难以喘息,目光所及全是洁世一走过、碰过和他四目相对笑过的地方,他猛然松开手,行李袋扔在玄关,在黑如死水的夜里奔逃。


热汗被风干,呼吸被压缩,连日来勤于训练的身体没有得到良好的休息,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。可那又怎么比得过胸口的剧痛,糸师凛想笑,那一刻洁世一分明剜下的心脏,现在却发疯一样的跳动,好像挣扎着要回到它应有的归处,要回到心属之人手里。


凛、凛、凛——不要这样——你会累垮的——如影随形的怪物化在浓浓的黑夜里看不清形状,只扯开一道血红的口子,像夜空被划开了一道伤口。


闭嘴,随便挂掉的混蛋有什么资格说我。糸师凛歪斜着唇角,加快速度迈开脚步,即使双脚几乎要失去了知觉。


我在这里啊……我一直在这里……我一直在看着凛啊……


又是一样伤心欲绝的口吻,连哭腔也完美复制,除了见不到那张又蠢又傻的哭脸以外。要不是糸师凛绷紧神经,恐怕他已经出现幻觉——不,已经疯了,早在他听见怪物声音的那一天起,糸师凛就跟疯子没有两样。


糸师凛不断狂奔,居住的街区已经远远被抛到几公里外。在这夜半时分里睡不着觉除了闲人,无非是拉着手的情人还舍不得分别,居无定所的流浪汉躺在长椅上睡去,只有他沿着塞纳河畔,像疯子一般狂奔。


记不清奔跑了多久,糸师凛仰起头远远见到极富盛名的地标铁塔,他的眉心抽搐,鼻腔猛地收缩,他不小心一路奔进午后阳光慵懒的巴黎,那一年初来乍到,哪里也分不清方向,就草草定了去处。


纷繁的记忆如刀片无情地飞来,每一刀都意图破开干扁皮囊。该死的怪物用着一模一样的句型问:不然我们就去那里约会吧?说罢,另一张腼腆的笑脸又局促补充说其实去哪都好,只要有他——有凛就好。


糸师凛蓦地停下步伐,惶然张望四周,这块土地失去了洁世一,却又无一处不见洁世一。黑夜中的血盆大口问凛?你还好吗?声音幻化出一张容颜,两个空洞洞的缺口恍惚和洁世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重叠,他双手抱头,分不清谁在说话,大量热汗浸湿皮肤,仿佛身陷海里,他张合着嘴拼命呼吸空气,生理和心理同时面临崩溃。


如果说他真的疯了,那么疯子说疯话也挺正常的吧。


「洁……洁世一……你出来……!你给我滚出来……出来……」


然而这拼尽全力的咆啸却比想像中更无力,糸师凛的声音逐渐转小,桥洞下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他颓然倒塌的身影。他扶着围栏干企图撑起身体,到尾却只是抓着那截冰冷铁棍,此前狂躁的心跳变得奇缓无比,就像是发条转到最后一圈的人偶,所有动作都在变慢。


凛,来找我吧……


松开手,犹如松开浮木,糸师凛任由意识坠入深海之际,仿佛听见怪物朝他低喃。


 


风吹开回忆。


 


「看什么?」


糸师凛转头问,被人这么明晃晃盯着,他无法将注意力投注在电视机上,无论现下播映着如何血腥可怕的画面。


「我只是在想,凛真的是长了张好看的脸啊。」洁世一抱腿坐在沙发另一侧,回答得倒是爽快,「令人火大的帅哥。」


「说得好像你不令人火大一样。」糸师凛抽动着眉梢,伸长手抓过洁世一的下颌,单手轻易包覆他半张脸,「怎么,你只喜欢我的脸吗?」


洁世一你好大的胆子。糸师凛皮肉不笑地扯开嘴角。


「当,当然不是啊!」洁世一这话听来心里有鬼,糸师凛稍稍加重手劲,他才哼哼唧唧说不是,真的不是。此时电视机发出一声凄厉悲鸣,他吓了一跳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想逃开,却又被糸师凛按在手里。


洁世一大概不知道自己一张脸被掐得鼓起,像个肉呼呼的包子,只急着安抚恋人,浑然不觉糸师凛光是看着他一脸傻劲就心情好了大半,端看他耍什么把戏。


只瞧洁世一稍显迟疑,一手盖过糸师凛覆在自己下颌的手,指腹摩娑骨骼分明的指节,怯生生吐露。


「我也喜欢凛的手……啊,先别误会,」他赶在糸师凛再一次加重手劲前说,「现在注视我的眼睛、喊着我的名字的这张嘴巴,还有为了见我、从法国奔波过来的这双脚——全部、全部,都最喜欢了。」


糸师凛手上力道松开几分,怔怔地盯着洁世一看,看他烧红了脸,眼睛骨碌碌转,干笑着自我解围:「呃,呃,当然凛的双脚用来踢球更多,我知道的!所以——」


柔软的唇瓣覆盖,一个吻如金黄蜂蜜般化在未尽的只字片语之间。


 


可一把火将那纸泛黄回忆燃烧殆尽。


 


糸师凛猛然睁开眼睛,仍然是沉沉的夜,然而此时承接他失重身体的不是坚硬水泥地,而是一张柔软的床铺。披上晶莹泪衣的纤长眼睫缓慢翕合,才晓得枕在脸侧的枕心漫开一整面海洋,他怔愣地凝视婆娑月光下安睡的容颜,见到了他想见又不敢见的人,情难自己地拥抱失去的眼泪,在感知到温热脉搏的一瞬间再度热泪盈眶。


这一次糸师凛身在法国,正确说是两年前的法国。他趁着洁世一熟睡的期间把浸湿的枕头翻了面,去到浴室转开水龙头,用冷水给眼睛消肿。这次他冷静很多,平静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,身后不再有怪物的踪影。


他很清楚这是第二次,逆转结局的第二次机会。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改写未来,无论如何都要把洁世一留下来。


「凛……?你起来了?」


一对胳膊从后方圈过腰间,柔嫩的两片软肉不轻不重地贴上赤裸的背脊。糸师凛一顿,呼吸停滞一瞬,他回握住腰上稍嫌冰凉的手掌说还早,你多睡一点。


「凛……要去晨跑吗?」


洁世一揉着惺忪睡眼问起恋人的早晨日课,含糊的喉音像一颗化在舌尖上的棉花糖。糸师凛没有回头,依然望着镜子,洁世一的身形近乎被他完美覆盖,只露出半个肩头,略微宽松的领口开到锁骨,藏不住奶油色皮肤上散缀的吻痕。


「不,今天不跑。」


「嗯……」


洁世一习惯性哼一声,大脑过了几秒才运转过来,又怀疑地嗯了一声,语调上扬。糸师凛这回转过身,用一个黏糊的亲吻正面回应,他大约能猜测到昨个夜里才狠狠要过人,但他托起洁世一的臀,丝毫不介意将热烈情事延续到这个清晨。


洁世一不大愿意,可说到底最后迷离着双眼喊舒服的还是他,这会不又餍足地睡过去了。糸师凛安静看着洁世一,他趴卧在乳白色的床单上,皮肤有一层未尽的红潮,被子堪堪盖过斑斓的腿根,腰臀曲线如山脉连绵起伏。他用手指化作登山者,从臀缝慢慢溜到脊柱沟,身体的主人便轻微哆嗦,发痒的咕哝有几分撒娇的意思。


有人总将沉默读作默许,埋怨着难伺候,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性质最恶劣的那种,一点自知也没有,轻易挑动人心。就像前一刻,分明是服软的姿态却摇头拒绝更多,还牢牢抱着自己,手指和小腿分别蹭过肩膀和腰侧,指甲盖抠进肩胛骨的皮肉,在每一次用力的瞬间松开,在放开时又不舍留恋,紧紧抓着不松手。


走进淋浴间,热水钻进背后的伤口,渗入肌理的刺痛,还不足点醒糸师凛,这一刻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。


糸师凛能确定的是,这一年他牵回一辆价格中规中矩的轿车。


起先是糸师冴唠叨老大不小了,要他练练开车技术,再来他听见有人看着公路电影不经意吐露的心声,于是趁着新一年年薪上涨,他每个月多了一笔车位开销。不过糸师凛本就租房在距离俱乐部不远的地方,步行也能兼作热身,他不常开车,只偶尔在行囊笨重的时候拎上车钥匙,曾几何时,洁世一甚至也不要他专程接送,倒是经常反客为主开起糸师凛的车,去遍各大商场日常采购。


自说自话的任性家伙。


可出乎意料地,洁世一提议了一场公路旅行,从法国开到西班牙,不问花费,不计路程。这个举动无疑是在他们从前的故事中心开启了全新的篇章,无从预测。为什么是西班牙,糸师凛咄咄逼人问过,他脸色阴沉地想洁世一最好不要说出他哥哥的名字,那个曾经的好搭档也不行,说他心胸狭小也罢,他不能容忍洁世一看向他人哪怕一分一秒。


洁世一答不知道呢,凛觉得我们到得了巴塞隆纳或马德里吗?如果是,那就——没等他吐完答案,糸师凛扳过洁世一的肩膀,重重咬上那疏于防备的唇瓣,让他记好了,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,唯独几个混帐你绝不能掉以轻心。


「凛太大惊小怪了啦……」


「要你照做就对了,废话真多。」


糸师凛咂一声,另一个混帐的名字还躺在舌根底下——或许是两个——转眼就咬碎了多余的质疑,心满意足了才将车钥匙交到洁世一手里。


这天不凑巧糸师凛必须外出,为一支他推不掉的形象广告,也为适时回馈俱乐部一直以来对他的宽容。洁世一说正好,他能把车开去保养,毕竟之后要它好一顿操劳,得从头到脚检查一遍。


一种毫无原因的焦躁感侵袭,糸师凛下一秒握住洁世一攥着车钥匙的手,又改了心意。


「我说——你别去了。」


「为什么?」洁世一不解,「我约好时间了,不好吧。」


「没必要非得是今天吧……」


「是今天又怎么了吗?」


「……」


「很近的,我去去就回。」洁世一偏头偷觑着糸师凛的表情,「怎么啦凛?」


撒娇吗——洁世一取笑道。糸师凛撇过头没答话,但事实的确如此,修车厂在两公里内,属于车抛锚了推过去都不嫌远的距离。所以他悻悻应允,洁世一兴高彩烈地说回程顺路,他要带回刚出炉的法棍面包。


说是顺路倒不至于,那里还得多拐几个路口。糸师凛正想开口,洁世一就推搡着他的背让他赶紧出门,嘻皮笑脸摆手:「好了好了,快去吧!记得拍得帅一点喔——!」


不懂洁世一打哪来的兴致高涨,糸师凛却能想像得到届时广告上映又要被调侃一番,不由一阵烦燥。他想速战速决,难得从善如流,此刻填满脑子的尽是如何巧妙选择时机掏出那个丝绒盒子,想着晚餐时间挺好的,老套归老套,但他想洁世一绝对吃这套。


于是他没能留意那是最后一次。


糸师凛没想过这最后一次竟来得如此快,快得他猝不及防,快得他没有发觉温暖如春的双臂在身侧滑开,挥动着告别他的人生,过不了半天光景,就在这值得庆祝的春天,在这百花齐放之中,独自凋零。


温煦的午后升起灰色烟霭,空气似有若无弥漫烧焦气味,汽车喇叭坏了,发出失控的尖鸣,副驾驶一袋法棍面包静静斜躺在那里,毫无生气的苍白手掌放开方向盘,如同那日放开手,从此放开了糸师凛。


当队经理十万火急打来电话,糸师凛刚离开珠宝店不过十分钟,队经理听见他的声音才松了口气,说警方在现场找不到身分证件,顺着车辆持有者的名字找到他们……队经理说着察觉不对劲,那么车上的人是谁?才问道,糸师凛便突然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。


循着队经理给出的医院名字,糸师凛冷静地踏入急诊室,如实告知院方他的身分,使用他应该熟稔、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语言说不用查了,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叫做洁世一,他是拜塔现任前锋,也是——我的伴侣。语种特有的黏腻音节说到尾变得分明,护士明显一愣,还是领着他进到等候区,并把他留下的资讯交代给同事。


那是既漫长又短暂的等待。没有奇迹到来,糸师凛揣着鼓鼓囊囊的兜,依然迎接了同样的结局,仿佛他们注定命运如此。


那辆以坚固闻名的德产车还是洁世一推荐的,车头这下却扭曲变形,看不清原本面貌。糸师凛面如死灰地走出医院,忽略震动不止的手机,脑子嗡嗡地直响个不停,循环回放着医院走廊闪烁的日光灯,执刀医生以看破生死的口吻宣布洁世一的死讯。


「……遗体的状态……不好……处理……家属……」


后来大概是医生或护士交头接耳说着什么,糸师凛充耳不闻,亡魂一般地穿过一道又一道自动门,直到干涩的眼眶触及春日尚寒的晚风,风又穿过他满是空洞的灵魂。


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想在胸膛不断胀大,挤压着五脏六腑,仿佛势要挣脱躯壳,如同糸师凛只能追寻洁世一的眼光。


那一晚过后糸师凛便不知去向。一周后警方接获通报,一条海岸公路上发生严重交通事故,一辆租赁汽车疑似不及煞停,与大卡车正面相撞——汽车驾驶后查明为失踪多日的糸师凛,当场死亡。足坛顷刻之间失去两名新星,蒙上一片不可挥开的阴影。


长长的刹车痕,恰似春天的尾巴戛然而止。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滚落在脚踏垫上,腥甜的血水将它染成暗红,像一件令人可怖的礼物,擅自开启的潘朵拉之盒将绝望之歌赠与年轻生命,揉合汽油与零件烧灼的难闻气味,怪物藏身在黑压压的浓烟中狞笑:欢迎回来。这不过是开端,是无数次轮回中微不足道的其中一遭,无法逃脱的莫比乌斯环。意气风发的青年依旧一遍遍逝去,在四季更迭中、在风华正茂的年岁中、在差点构着了又抓不住的每一次回眸。


时间倒流,糸师凛不再流下任何一滴眼泪,彻底干涸的灵魂越发麻木,生命之轻重,于他而言就像是一眨眼的事情,他用每一次义无反顾的赴死诉说未尽的话语,我的全部都是你的。我的眼耳鼻口,此身的五感只为你存在。就连心脏也写着你的名——要不我把心脏掏出来,你看一看?


洁世一,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,就又闭上了眼睛呢?


糸师凛在心里回应那颗他原先唾弃的、鲁莽的真心,他狼狈自白,早在失去眼泪的那个清晨以前,他已经完完全全属于洁世一。


 


谁的生命中没有地狱。


我的地狱是你。


千千万万次,都是你。



4是你


每一次倒带,看似离起点更近,实则离终点更远。


乱序安排的时间线,时而以月为单位,时而不过间隔几日。很多东西碎了、坏了、变形了,糸师凛以近乎癫狂的姿态,在夜里质问怪物,我按你说的回来了,可是我该怎么做啊! ?你告诉我啊! ?怪物噤声良久,对此一向讳莫如深,冷眼看他砸出血来的拳头,血盆大口才尖笑着蓦然撕开一道壑口:你知道怎么做。你一直都知道。糸师凛绝望颓坐,像一棵与生诀别的枯树攀附在森白墙沿,他别无办法,只能不择手段地留下洁世一,用锁链、手铐、密不透光的房间和无声回答。


这个想法悄悄在洁世一第七次死亡后成形。尽管那一年他们刚被正式签入球队,一切都没有安顿下来,糸师凛的公寓还存放著成堆的纸箱,家具乃至灵魂都没有安身之所,糸师凛仍然找到一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,将洁世一永远囚禁在那里。


所有人都在找洁世一。糸师凛避重就轻答覆外界抛来的任何质疑,他说他不知道,他弄丢了洁世一。这话说得半真半假,事实上他连自己都弄丢了。赛季正如火如荼展开,他因为一场无故的口角被排出首发名单外,他越过栏杆的广告看板看到很多人,每个人都对他失望,甚而包含他自己。


教练在最后孤注一掷投入危险因素,指望年少天才带来高回报。糸师凛不负众望帮助队伍获胜,却也同时显露出成倍的风险,不稳定的精神所影响的不只是球技,他在赛场上冷不防两眼一黑,短暂晕厥过去。


没有人知晓糸师凛几乎没阖过眼,权当是球员身体管理不当。此后PXG每况愈下,几乎输得一败涂地,彻底失去了出线的可能。糸师凛不为所动,只感到置身事外,他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。


踩着阴暗的台阶一步步来到地平线以下,潮湿的地下室由于灯泡接触不良,时常忽明忽暗,糸师凛会在那失去光明的片刻间同时失去洁世一,他赤手包住滚烫的灯泡将灯座旋紧,不一会灯还是死了,应该取代光源的东西没有活过来。


在某种层面上糸师凛达成了目的,洁世一看着他,也只能看着他了。可是那个洁世一让他感到陌生,他的眼中不应失去火光,他不是球场上人人追逐的太阳,他眼底的深蓝漆黑如夜,一个人对话梦呓,仿佛要吞噬一切。


这个人不是你。糸师凛攥紧双拳。


一恍神,糸师凛撒然惊醒,像是短暂地做了个梦。目光不自觉下坠,他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正紧箍着谁的脖子,抖落的话语无人捡拾——他亲手将黑夜掐碎,可是太阳却没有回来,他用那条失去作用的锁链绕过脖颈,喉头滚动,惨白的笑意短促掠过眼角,他闭上眼睛坠入深海。


不是。这个躺在底下失去脉搏的人不是你。


所以现在的我也不是我。我要找回我们。


凛,你又错了。怪物讥讽道。你恨我对吗?你根本不想要我活过来——不是。不是这样的。糸师凛于深渊中不断苍白否认,他又一次惊醒,昏天黑地的电影院正好掩饰他心中兵荒马乱,他望向落坐在隔壁的洁世一,反射的白光打在他的侧脸,他目不转睛,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期待已久的动画片,他眼里的世界平静美好。


有那么一霎那,糸师凛想要永无止境地望着那样的洁世一,即便他眼底没有他。


动画片来到剧情转折点,周遭发出一声声惊呼,糸师凛不经意松口,抱在肘弯的爆米花桶倾倒,爆米花洒了一地,洁世一连忙收拾,剩下的电影都顾不上。糸师凛看得出神,还记得这场电影是特意赶的日语原音场,时间太过紧急,散场后还要各自赶回去球队开会,为了他们难得正面对决的一场赛事。


「凛,你倒是帮忙捡啊……!」洁世一压着声音说,无可奈何的语气。


这点东西,让电影院的员工善后就好。糸师凛想这么说,但只是静静看洁世一懊恼地抱怨自己。他对这一切印象深刻,因为接下来不久的比赛会是一次导火线,拜塔赢下上半局,兴头上的洁世一于是在下半局得意忘形,和队友的钉鞋来一次亲昵接触,接着那烦人的德国佬——那个米歇尔.凯撒会将晕眩中的洁世一拦腰抱起,亲自送上担架,表现出不符时宜身分的关怀。


随后的事情按着糸师凛记忆中的剧本进行,他又一次目睹,这回他依然朝洁世一撒气,面对洁世一服软道歉却不领情,但凡洁世一靠近,反覆袒露脆弱神情,他总想起那截柔软冰凉的脖颈,他惧怕起自己深藏在骨血里的暴戾。


所以糸师凛刻意口不择言,如愿见到洁世一离开他的公寓,嚷嚷着一些负气的话语。半会又不由想起相似的开头,失眠到天亮,一个人在隔天清晨来到拜塔下榻的饭店,确实看见洁世一跟着队伍上了巴士才暗自安下心来。


糸师凛没有把握,可他只能这样一遍遍尝试,尝试每一种和过去不同的方式,找出留下洁世一的办法。然而这一次也没有例外,洁世一再度离开了这个世界,他在楼梯间失足,重重撞上了后脑,两天后撒手人寰。


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,是没有你就索然无味的人生,还是早该还给你一万遍的我爱你?


夜半无人时分,糸师凛站在坡道上长长的阶梯口想。他昂起脖子看天空,夜很黑,星星都掉在地上,好像妆点在洁世一的墓碑上,这回要他用珍珠贝壳为他建造棺椁,守候在墓旁,等他回来找他就好。但不凑巧,他向来没有浪漫的悟性,他抬脚踩碎手里的珍珠贝壳,一脚踢碎墓碑,因为他不等,他要去找他。


当思绪一同坠落,月光也掉下来,那所谓死前的走马灯在眼皮底下一面排开,糸师凛盯着胶卷中其中一格,看见无数张面孔,洁世一是其中之一,将他视作光芒的追随者猛然将刀锋般的目光射来,道:能给他幸福的人,不是你。


脑腔回荡沉闷声响,风凿开了一个洞,糸师凛顿时头疼欲裂,捂着好似被利刃插穿的胸口,闭嘴、闭嘴……他反覆喃喃。你爱他吗?不用你问。那你的爱是什么?关你屁事。如果你真正爱他,你会怕他痛的,不是吗——啊啊啊,吵死了,你是谁,你不是洁世一,你凭什么——!


凛……


凛?


是我啊……


「我说了你很吵啊!」


糸师凛反手一挥,突如其来的殷实手感着实让他一愣,他眨眨眼,抬头一晃眼撞进月色无法抵达的巷内,他顺着吃痛呻吟看过去,只瞧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微屈起身,像是被什么打中了正脸一样捂着鼻子。


这是——糸师凛晃了晃有些醺然的脑袋,扶着墙面掏出手机,从萤幕标示的年份时间确认了,现在他正不偏不倚站在了起点上头,这是刚满二十岁的秋天,由蓝色监狱成员组织的酒会刚散场,他趁蜂乐回吵吵闹闹要续摊的当头溜走,结果有人跟上来,自顾自和他告白。


「洁……世一……?」


影子惊动了下,仰起脸来站挺身,穿透建筑物缝隙的月光总算打亮一双深蓝色的眼睛。


「吓我一跳……突然就打过来……凛也喝醉了吗?」


洁世一担心问道,直勾勾望过来,丝毫不觉自己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更惹人担心。


「不……突然,头晕罢了。」


「是吗?」


糸师凛不自然的扭头道,径自往巷子走去。洁世一不疑有他跟了上来,断断续续与他对话,提到了要去德国的事情,说虽然还有考核什么的,大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,但总算跟上了凛的脚步。糸师凛没有答腔,放慢了脚步,私心这条巷子再长一些,等那句话再度举足轻重地左右他的生命。


「如果这样一直踢下去……是没有什么不好,不过有点羡慕……谈恋爱什么的。」


似曾相似的句式,还有洁世一变得模糊的口吻,像是忏悔那样说他同样深爱足球,连停下来自我质疑的顿点也一模一样。


「啊我完蛋了,好喜欢你啊,怎么回事,我怎么喜欢上凛了。」


洁世一懊恼说出口的时候一脸撞到糸师凛的背上,把黏糊语气和口水蹭到衣料。


糸师凛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。滚烫的、乱序的、潮湿的告白。


鼻尖同眼眶发酸,糸师凛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随意回应,如果他更珍重对待这颗真心,那么他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?从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吗?


巷子已经走到尽头,多跨一步就能逃离黑暗,踏进月光皎洁之下,一切都将被映照得清晰明白。糸师凛侧过身,在这晦暗之中仔细俯视着洁世一,勉强辨认五官的位置,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嘴巴,他抚过或吻过,或紧紧拥在怀里的都仍鲜明地存在在这里。


身侧的两手抽了抽,糸师凛想伸出手,但握住拳头没有动作。他十分清楚洁世一应当得到什么样的答案,我爱你,我只要你,我身边的位子永远留给你……只要他确实留下来,那些恶心肉麻的情话都不是问题。问题是如若结果没有不同,他仍然失去洁世一,那么他就真的束手无策,彻底输给命运。


也许他是应该服从命运。糸师凛打了个寒噤,唇瓣抖动。最佳解答其实一直被他藏在心底,爱不是性欲、婚姻或者肤浅的思念,爱,爱是——什么?


这该死的无聊玩意。


「凛……」洁世一眯起眼睛笑,「凛,我喜欢你……一直……」他抬起脸说,酒气喷洒在糸师凛的下颚。


「所以凛……」他颤抖着声音又问,「凛喜欢的人……是我吗?」


不是你。那个人不是你。糸师凛应该这样回答,可是他说不出口,他庆幸这条小巷照不清他此刻扭曲丑陋的面孔,他过去违心数次,却独独今回说不了谎。


「凛不回答的话,我可以当作是吧?」然而洁世一没有等候糸师凛,「对吧……讨厌的话,凛会说不是的。」


「等等——」


「凛,可以听我说个故事吗?」


伸长的手扑空,洁世一越过糸师凛走出巷外,盛满月光的深蓝色湖水荡漾,清澈见底。


「等……」一种强烈的预感,糸师凛摇头拒绝,「我没有要听……你——」


「凛真的是很任性啊,就连最后也不肯听我说话吗?」


洁世一抿唇一笑,笑着剥夺了所有声音,糸师凛张口吐不出半个字,怔愣在原地,抬不动脚。


「我是什么意思?」洁世一读起唇形,自问自答,「我也不知道呢……」


「我也很想知道,为什么我还能听得见凛的声音,明明……明明凛死了。」


你在说什么?糸师凛感到浑身细胞都在颤动,胃酸翻涌上冲食道,本能咽下又不住犯晕。而洁世一眼神空洞,仿佛什么也填满不了他,爱也不能。洁世一一字一顿地讲述起最初,像个称职的局外人,以第三人视角展开一个糸师凛未曾预想的世界。那是一条笔直通往机场的公路,他们遭遇连环追撞事故,驾驶座的糸师凛抢救无效,在一个金黄璀烂的秋天逝去,只剩下洁世一迷迷糊糊醒来,念念叨叨地说飞机呢?他们还要赶飞机一起回日本呢……


「然后凛……我就开始听见凛的声音……」洁世一的眉心抽搐,「不断、不断地说我是骗子,说我失信了,要我滚出来——」


可是我一直在这里,我明明,一直都在看着凛。洁世一说,深蓝的虹膜反射月光,张合间可窥见的粉红口腔和一张如血的骇人大口重叠,惑人心神。他径自往下说,无论糸师凛神情写满拒绝,他依然残忍述说,有一天他的愿望忽然成真,而时间倒流的代价是他自己。他没有任何怨言,这是属于他的圆满结局,可是凛——凛,你不愿放过我。


「好几次……好几次我以为你会留下来了。」洁世一说,话语掺进鼻音,「凛,你知道吗?我看着你得到了世界,可世界却总要失去你。」


糸师凛终于生出气力,虚软地摇了摇头。


「有人说一件事情重复二十一天就能习惯,」洁世一轻笑着,「所以我想,只要过了二十一次,我一定也能习惯,习惯没有凛。」


可是我没办法。我受不了。洁世一弯起眼睛笑得释然,泪水从眼角滑过他扬起的唇角。他问既然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改变的最终结局,那么一次就好,何必要折磨他几千几万遍,用希望教会他绝望。


喉咙急速收缩,糸师凛依然发出不声音,面颊两道热流滚下,可他并不愿在此刻找回眼泪。他何尝不是按捺着被活活挖出心脏的剧痛,为的就是要留下洁世一。


那是你的傲慢。一个声音说道。你总是自以为是,用错误的方式去爱他。


这一秒究竟谁在说话已经全然不重要了。最重要的事物早已随着那个冬天冰封又融解,最后蒸发在空中,化成雨水孕育大地。他踩过那些以他为养分的尸体,吐着含有他微乎其微气息的二氧化碳,还望眼巴巴地以为他能回来,留下来。


「不行……不可以……世一……!」


声音像是勉强跨过无数个维度,糸师凛奋力破开嗓子,终于迈出一步。


系在两条命脉之间的绳索率先断了一边,世界开始重组,碎片和思绪在风中发散。洁世一化作四季,化作飞花与绿草,化作枯叶与白霜,糸师凛没有一样抓得住。蜡做的翅膀早融了,背上只剩两行热烫的烛泪,他向后跌入深海,在最后一刻构住了洁世一的左手,摸到了无名指的一圈冰冷。


指腹滑过镶嵌的矿石,电击瞬间走过所有毛细孔,糸师凛睁不开眼,两眼火烧一样的沸腾,在朦胧的滚水中看见洁世一日夜抚摩无名指的银环,他举起奖杯或者提起衣摆拭汗,随后无数个夜里无眠,攥紧被角孤独崩溃。


他们都在海里,他们都是失格的利己主义者。糸师凛拼了命要浮出水面,洁世一却要他沉下去,可是孰对孰错又如何,眼泪和海水谁比谁更咸更苦,他自己明白就好,没必要再把自我满足加诸在他身上。


爱不是性欲、婚姻或肤浅的思念。爱是觉悟、放手和无数次果断对准心口的刀尖。


这一瞬糸师凛松开手。


他实在是抓不住了。


他不能抓着洁世一留在这个地狱,他必须要回到没有他的人间。


 


不是说了吗,是不是又怎样。


不怎么样,我知道答案是什么。


哪来的自信,那你倒是说看看。


那等凛想说了,我们再来对答案吧。


 


糸师凛忽然想发笑。他怎么可以忘了这些。


一种类似什么消毒水的气味窜进鼻腔,糸师凛悠悠睁开眼,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格格不入,一时半会才认出这里是医院。紧接着他颤抖了下肩膀,感知到一股寒凉,露在被子外的手掌望外伸去。


糸师凛跟从指尖的方向将视线延展。纯净的白困在一个方块中,一扇窗像一个被打开的礼物盒,里头一颗浑圆的雪花求展示着漫天雪景。忽然他听见长长的尖鸣,仿佛受伤的野兽在悲嚎,唱着他听不懂的哀歌。


这个世界本身是一只巨兽,拥挤的腹腔里分解四季,发酵一段又一段酸涩或饱满的人生。糸师凛慢慢坐挺身,他感觉身体十分驽钝,耗了很久才能完整地张开手指,他凝视着左手的无名指发呆。定时巡房的护士走进来,立时转身叫来了医生,他像不相关的第三者一般被告知他昏迷将近一个月,现在依然是冬天,依然没有洁世一。


你的记忆模糊是正常的,暂时的。医生说。糸师凛其实记得一清二楚,只是他不屑置辨。他目送医护人员离开,手指滑过戒围一圈又回到了起点。还是一样的人间。他曾经去到地狱,现在回来了。


他取下戒指。仔细抚摸戒指内缘的一行字,沿着一笔一画,犹如轻捧谁灿烂如阳的笑靥,描绘最熟悉的轮廓。


恍惚他看见洁世一皱起鼻子,又听见他笑了:凛,我会做你永远的眼睛。


我就在这里,这个离你最近的地方,在连着你心脏的位置。


糸师凛轻轻收紧掌心又张开,缓缓将戒指套回无名指。他一点一点回到生活中,回到久别的公寓,他收起玄关那双浅绿色室内拖,将绿松色的丝绒盒子摆在床头柜上,用一个木质相框做背景。然后他踱步到落地窗跟前,垂眸看远方路树,春意在枝头含苞待放,下一个季节又要到来。


雪停了,怪物骇人的面孔消散在日光之中。他抬起袖子,胡乱往脸上一揩,蓝色宝石折射光线刺入眼里,一如初见时笔直注视他的深蓝色眼睛。


他一字一句回答。


那个人是你。


一直都是你。


 


END




非常挑人的一篇,但很开心完成它

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学习爱与放下的故事

如果喜欢,欢迎留下任何感想🤗当然也欢迎各种解读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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